沈阳沦陷。
安东沦陷。
抚顺沦陷。
本溪沦陷。
营口沦陷。
辽阳沦陷。
长春沦陷。
四平沦陷。
吉林沦陷。
齐齐哈尔沦陷。
锦州沦陷。
哈尔滨沦陷。
牡丹江沦陷。
海拉尔沦陷。
满洲里沦陷。
山海关沦陷。
承德沦陷。
天津沦陷。
北平沦陷。
张家口沦陷。
大同沦陷。
保定沦陷。
石家庄沦陷。
归绥沦陷。
包头沦陷。
太原沦陷。
上海沦陷。
苏州沦陷。
无锡沦陷。
1937年12月,中华民国首都南京,沦陷。
貔貅在长江边疾驰,每迈出一步,宽厚敦实的掌心都在沙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。貔貅喷着粗气,水雾从它粗大的鼻孔里喷出,又随着他奔跑而带动的风一起,消散在空气里。
他背上的男子面朝下横着趴在貔貅背上,随着颠簸上下起伏。他腰间的皮带不知所踪,本该松松垮垮的墨绿色军装却因为被血浸润而紧贴身体。一滴暗红色的血顺着他无力垂落的手臂滑落,摔在地上滚满了灰尘,又破碎在貔貅踩出的脚印里。
细细看貔貅走过的地方,这样染血的脚印,遗落了一路。
“貔貅……没有用的。”貔貅背上的男子惬意地将脸颊贴近貔貅背部的鬃毛,一抹微笑浮在唇边,使人莫名地心悸。他闭上眼睛,享受着死亡前夜的宁静。
“胡说什么!战争才刚刚开始,我们去武汉,武汉还没有沦陷!武汉没了,我们再去重庆!”貔貅瞪得如铜铃那般大的眼睛因为悲愤,撑满了血丝,它怒吼着,声音在枯水的河道两侧回响,江风呜咽,将他的话语重复了一遍,回音又激起了回音,一声盖过一声,仿佛同时有好几个人在讲话那般,厚重而苍凉:“神州陆沉又如何,胜败乃兵家常事,只要一息尚存,有朝一日你定会反攻回城的!”
“呵…我连战争…会开始…都预料不到…”就这么几个字,南京城城主江宁断断续续说了许久,每个字的尾音都带着气声,仿佛随时会一口气接不上来,就此死去。
江宁微微抬眼,昔日神采飞扬的黑眸越来越黯淡,瞳孔已经扩散了。他早已丧失了求生的意志,他抬起仅剩的左臂,抓住貔貅的一撮鬃毛,“放我……下来……我不想……”
“倘若你就这么不负责任地死了,新任的南京城城主就将长于日本人之手,沦为彻头彻尾的大汉奸!我不要做汉奸治下的城灵!”
声音出奇的大,就连江水荡漾的声音都被貔貅的呐喊盖过了,这一次比前一次激起了更多的回音,可是江宁已经快要听不到的,貔貅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遥远。一滴温热的液体随着风飘到江宁失去血色的脸上。
貔貅,是你哭了吗?可是……对不起啊…我真的不适合做帝都…这一切…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了,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时,蒋一定要沈阳坚持不抵抗,避免和日本最精锐的关东军为敌,我劝他不要放弃东北,不要将十分之一的土地,占整个民国半壁江山的燃料与军火拱手让人,可是他没有;
马占山在齐齐哈尔苦苦抵抗,半个月内连发二十五封求援电报之时,我恳求他不要一味剿共,不要一味争权夺利寒了三千万老百姓的心,可是他没有;
长城之战,山海关和热河沦陷,我苦苦哀求他不要眼睁睁看着华北暴露在日军的铁蹄之下,可是他反倒把一心抗日的张学良下了野,委托何应钦和日军签订《塘沽协定》,拿中华的土地儿女的血肉去换取那所谓的和平……
直到北平沦陷之后,庐山讲话以后,红低头愿意被编入国民革命军,蒋才愿意放下“攘外必先安内”的恩怨,可是,已经迟了啊……
我还能怎么办……从上海沦陷的那一天起,我就知道,这场战争,是输定了。
貔貅奔跑的步伐已经越来越慢了,每走一步,都比往常要吃力。
这里,已经到了南京城的边缘,快要离开南京的势力范围了。
身后有卡车碾压沙土的声音,还有零星流弹划过江宁的发梢,留下炽热的空气和呛人的硝烟,有追兵赶来了吗?可是那又如何呢,我就快要死了啊……
生前的一幕幕景象就在江宁眼前重现,在办公室里就抗战问题同自己大打出手的王燕然,坚守南京城斩断退路背水一战凿穿船底的唐生智,自相残杀争夺撤退船只的军队,亲手将太阳旗插在总统府楼顶的日军,被剖开肚皮的孕妇,刺刀尖上的胎儿,万人坑中被机枪扫射后无辜惨死的平民,被自己的子宫活活捂死的少女……
如果这是上天要亡我南京城……我究竟还有什么能力反抗…
清亮的鸣叫宛若一把尖刀,伴着一道金光划破了幻境。江宁身体一轻,仿佛升空了那般,貔貅在嘶吼着,冲进如雨点般密集的弹雨,扑翻了载满日本兵的卡车,傻瓜,你在做什么啊……
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,江宁透过朦胧稀薄的浮云看到,貔貅咬断了卡车上的所有日军的咽喉,中弹的貔貅摇摇晃晃地跄踉几步,最后滚进了冰凉的江水里,就在离开江心中轴线之时,它化为了一尊灰暗的石像,就和蹲守在灵觉寺前的貔貅石像,一模一样。
貔貅巨大的身躯在波涛滚滚的江水里被撞得身不由己,最终,江水吞噬了它,起伏不定的江水甚至没有因此泛起一丝涟漪,就和貔貅坠江之前,一模一样。
————
1930年下半年,蒋与各路军阀的大混战,以东北军南下支援告结。就陆军而言,东北军的军力屈居蒋之下,排行第二,但是,海空军却是蒋、阎、冯、桂的总和。谁能得到东北军的支持,谁就能得到天下。蒋给予张大帅200万元“吸烟费”,又用金兰之情相求,再给了东北军2400万军费。
于是,1930年9月18日,东北军入关,平定中原并驻扎在北平城。但东北军的南下,也造成沈阳一带精锐减半,防务空虚,1931年同样是在9月18日,“九一八事变”爆发,东北沦陷。
军阀混战结束后不久,江宁离开了中山陵,官复原职。这一年多的离去让他对政事生疏了,此时正重新熟悉着局势。他忙得连睡觉都没时间,原本谁也不愿见的,但黄沪笙来了,他本想休息一下,可黄沪笙带来了下野多日的王燕然。
王燕然上来就说:“东北沦陷了。接下来就是我的北平。或许日本还会开拓东南战场,两线作战,上海首当其冲。现在不在东北狙击日本,日后必将酿成大祸,总有一天,全面侵华会爆发。”
江宁就像在听鬼故事一样听他说这些推测。在那个时候,人们普遍认为日本吃掉一个东北也应该满足了,是不会再南下的,更不会对十里洋场的上海动手。对上海动手,等于在挑衅英法美等国。此时才1931年,没人知道未来会如何。
江宁抱起了双臂,说道:“你瞎说什么?国联和九国公约会干涉日本的。就算有战争,也只会是小小的局部战争。东北我们会想办法收回,但现在做不到。”
王燕然镇定地说着最大逆不道的话:“就我的观察,国联就是个恃强凌弱的东西,指望不上。目前中原大战对各路军阀消耗太大,都为了保存手头的实力不愿抗日。但是我认为张大帅是很好的人选。他手里兵强马壮,现在沦陷的又是他的老巢,他老爹也死在日本人手里。他心里的坎儿,也不过是不想违抗中央,不想被认为搞独立王国。”
他出谋划策道:“是我的话,会联合张大帅逼宫蒋,再煽动全国投入抗战。虽然蒋看上去已经被汪逼下野了(1931年12月),不过按照他的一贯作风,很快会回来的。就像你们当年逼我那样操作就很好。先在全国策动舆论,学生商人工人一起来,同时煽情东北的苦痛,并且对底层军队抬营。”
江宁的第一反应,是像一个正常人那样以为王燕然在追究二十年前的旧帐,但是凭借他对王燕然的了解,王燕然在说真的。这个人,凡事只论结果,如果有必要,他可以无视一切礼义廉耻、道德底线。他信仰成王败寇,特别能忍能抗压,面子在他看来是虚的。就像女皇武则天,骆宾王写诗文骂她,她想的不是泄愤杀掉骆宾王,而是反思起了人才筛选体系,责问宰相为何优秀的人才遗落。大约被人骂不会少块肉,但人才外流就成了他人的战力。
王燕然又推荐道:“你身在中央,给他找个中央的高层,让他名正言顺即可。我看汪也不错,比蒋好糊弄。他身上过分的理想主义和文人软弱,很容易被说动。但就是太软弱了,可能是把双刃剑。而且张大帅太重对蒋的情义了,不一定会跟着汪走。”
他顿了顿,说道:“不过我有点怀疑汪这个人现在已经暗中通敌日本,他哪哪都不对劲。”
通敌日本?你从哪推测出来的?就凭着收音机和几篇新闻报道吗?你是他爷爷还是他爸爸还是他老婆陈璧君?蒋下野后,汪现在当选了常务委员,天天和我在走廊里见面,我怎么看不出来?而且他和蒋分分合合多少年,现在是穿一条裤子的,蒋下野了他也请了病假,称糖尿病复发要住院。
江宁不怒反笑:“还有呢?”
王燕然道:“如果你打算用汪的话,把他用完后一定要杀了他。他能背叛同盟会,也能背叛ccp和苏联,背叛你们是迟早的。就算现在没有叛变,他不是一个能够抗战的人,极有可能被诱降。”
江宁冷冷地盯着他,就像在看一个怪物:“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?全面抗战?逼宫?通敌?诱降?”
他双手撑着桌子,站起身,厉声质问道:“你都下野多少年了?是地摊小报看多了吗?尽是些无稽之谈!”
王燕然冷静地说:“这是我的政治直觉。我的推测是负责任的。”
江宁捶了一下桌子,桌上的茶杯、钢笔、台灯都跳了起来,“这栋楼里他妈的坐着一大堆搞政治的。你去找,一个一个办公室说,能找出来一个相信你的,我就把桌子吃了。”
江宁越是生气,王燕然越是平静,他说道:“正因为他们都不可能相信,所以我找的人是你。江宁,这么多年来,我哪一次不是先来找的你?”
江宁已经失去了冷静,他答非所问地斥骂道:“哪一次?你吸大烟吸了多少年了,脑子晕了吧?上上上次是你说签了《南京条约》开了通商口岸,列强就满足了。结果那只是个开始。上上次是你说搞洋务就够了,富国强兵就够了,别的不需要学。结果呢?北洋水师惨败,银子被挪用去盖了花园。上次你说立宪好立宪棒立宪顶呱呱的时候,我们已经都不相信你了。”
他越说越气,先是把一盏茶盅扔了过去,王燕然轻巧地闪过,茶盅砸得粉碎。他又扔出了桌子上的台灯,王燕然低头躲过,灯泡和灯罩砸分了家。他趁着王燕然不注意,单膝上了办公桌,双手拎起了他的领子,他对着王燕然的脸,贴得非常近,狠戾地说:
“滚。越远越好。我不相信你。”
王燕然推开了他,把办公桌推得直晃荡,桌上的物品掉落了一大半,问道:“你是不是想打架?要不这样,打赢了听我的?”
江宁心中升腾起一股邪火,他顺手拎起椅子,双手举起,对着王燕然掷去。王燕然用手挡了一下,椅子打散了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,卷起的风导致纸页被打得漫天飞舞。
椅子砸在了门上,把门弹开了,黄沪笙坐在走廊的长椅上,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片狼藉。
看到黄沪笙,江宁的理智回来了一点,他蹲下身整理着文件,也借此平复自己的心情。
王燕然想帮他一同收拾满地破碎,江宁猛地抬起头,凌厉地命令道:“别乱动!”
王燕然拿的只是一张白纸,但江宁真怕自己真的会当着别人的面继续失态,他极力压下愤怒,换回原本平稳淡然的声音,掩饰道:“这是机密文件。”
王燕然站起身,系上自己被扯开的扣子,围上白围巾,缓缓地吐出一口气,半是妥协,半是无奈,对他说:“那我走了。”
江宁专心收拾着地板上的文件,他冷却下来的大脑飞速旋转,如果王燕然相信他自己说的,那么他一定会到北平城中的张大帅身边。退一万步,如果抗战真的爆发了,万一日后真的有必要逼宫蒋呢?到那时候将是个什么境况?万一…
他冷冷地说:“你想做什么随你,没必要让我知道,你的事我不想插手。”
但不代表我不会插手。
王燕然点头回应道:“好。”
黄沪笙把他送走了。待到黄沪笙回来时,江宁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办公室,又把窗户打开,双手撑在窗棂上,看着庭院里习以为常的风景。这是他心绪烦乱时的习惯。
在王燕然沉迷于吸大烟以前,他拥有超凡的政治直觉,确实能说中不少。但那时候他还身在漩涡的中心,不像现在,据说天天和一群文艺青年吟诗作对。江宁也是半信半疑。他既不愿轻信,又担心成真。
他将头埋在黄沪笙的胸口,请求道:“帮我离开一下现实。”
———
王·大预言家·神算子·燕然。当年也确实流言纷纷什么说法都有。
又是文风不一样。前面貔貅那段我2015年写的。或许我真的不适合这样稍微华丽点的风格,我自己都看不顺眼。这还是改过的,原文更加蛋碎_(:з」∠)_
仔细想想也很可怕,2019版《旧都》里面有很多不同时期的文本。2010年的《天朝都王》(主线剧情)、2011年《燕燕》(帝魔雏形)、2012年的《旧都》的剧情分镜和部分文本、2013年《我爱南京大萝卜》、2014年《新城》、2015年《神州陆沉》系列、2016年《城风》系列、2017年2018年2019年一大堆都有…把一个人十年来的风格堆在一起,能一样才出了鬼。再加上这文现在每天新写5-7k左右,写得太快太快了。完结后肯定得大大大修。前提是真TM能写完。
19年5月17日修改。
19年5月27日修改。
© CranesLand | Powered by LOFTER